eyes0569  

  山本的人生,是從一杯酒開始走上不歸路的。

  渡邊對他犯案那天早上的事情都還記得一清二楚,因為報紙、電視新聞報導的,清一色都是山本事件。

  〈兩名囚犯殺死警衛逃獄〉

  〈大白天逃獄,其中一人持有凶器。居民恐懼,組織自衛團!〉

  昭和三十六年(一九六一年)冬天,兩個男性受刑人竟然在大白天從中野監獄逃脫。中野監獄收容的都是罪刑輕微的受刑人,平常根本引不起任何關注。但是這天,一位監所管理員頭部被鐵撬敲碎,死在廁所裡,屍體被發現時引起了極大的騷動,殺害現場找不到受害人的識別證手冊和夾在裡面的五百元。

  脫逃的是兩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山本勝美和小貫誠志(假名)。山本是小偷慣犯,被捕之前是擅長水道工程的配管工,老家也開了一家水電工程店,技術很好,服刑態度也極為良好,因此特別讓他帶領十多名受刑人組成的工程隊,整個監獄的水管修理工程與改造工程都交給他負責。小貫很敬仰山本,像小弟一樣跟著他學配管工程的技術。當時新聞記載的典獄長是這麼說的:

 「這兩人都是非常認真而且安靜的受刑人,到目前為止,幾乎每天都因為作業而能在外走動,實在想不出來他們為何會做出這種事?」

  兩個人逃獄的鬧劇,翌日上午就草草落幕了。

  到處都在大肆報導逃獄的新聞,兩個光頭男生又在街頭迷失方向,實在是太顯眼了。兩個人所到之處吃飯也不付錢,到了王子車站就分道揚鑣。小貫被附近的中學生盯梢,很快就在王子車站前的電影院被逮到。山本看見報紙頭條上,刊登著好大一張自己的大頭照,就知道已經無處可逃了,於是走進附近的小香菸鋪,對看店的老闆娘(五十九歲)說出自己的名字,請她去報警。

  第二天報紙上刊登了老闆娘的話:

 「聽到山本說自己是逃犯的瞬間,我嚇了一跳,但他看起來很沉著,一點都不兇惡,我請他坐下,他還先跟我道謝後才坐下來。我再度跟他確認,問他真的可以打電話報警嗎?他說:麻煩你了,所以我就撥打一一〇。在警察來之前他又拿出一張一百塊要買毛巾和衛生紙,我說不用錢,可以送給他。但是他說剩下的錢以後也沒有用了,就把錢交給我。警察來之前他就把兇器和獄卒的識別證手冊拿出來放好,然後靜靜坐著等待。」

  那天,渡邊順利回答完山本一連串的提問後,對他說:

  「像你這樣的人竟然會逃獄,實在是無法想像。」

  山本聽了露出尷尬的笑容:

  「賣香菸的太太對我很親切,她那天給我的毛巾,到幾天前我都還很珍惜在使用。竟然只為了想喝一杯酒啊,沒想到警衛會因此死掉……」

  他說在逃獄前幾個月發生了一件事。那時獄方指示他修補牆壁,整修完最後要塗油漆,調和油漆和甲苯時,突然一股甲苯的氣味衝上來。聞到那味道,山本忽然想起平常愛喝的日本酒的香味,忍不住拿起手邊的毛巾沾滿甲苯,把臉埋進去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氣,吸進那氣味時感覺簡直要升天了。

  「之後的每一天,我一直夢到自己在喝酒。想喝酒想得……哪怕只是一小杯也好。我還有兩年才能出獄,但根本等不了,我跟小貫講得很投機,就顧不了後果了!」

  渡邊一面泡第二泡茶,一面豎起耳朵聽山本幽幽地說話。

  判決書中將山本形容成罪大惡極的逃獄犯,只因為想喝酒就殺掉警衛,根本是毫無人性的冷血動物。或許判決書寫起來都會變成這樣吧,但渡邊還是覺得縱使山本拿走了警衛的識別證手冊,但因此就被稱為「強盜」好像有點過分。從山本說話的口氣來看,他說沒有打算要殺人,這應該是可信的。無論如何,渡邊還是覺得判決書中那個窮兇惡極的罪犯,跟眼前這個山本,怎麼看都不是同一個人。

  人生就是由連續不斷的抉擇所累積起來的。往左還是往右?前進還是後退?踏出這一步還是留在原地?──每個人在日常生活中,隨時都要被迫做大大小小的各種選擇,為此尋思猶豫。然而,有時候會突然一口氣跳脫出一切迷惘。就像「著魔」所形容的,平常很認真的上班族忽然去下很大金額的賭注,或億萬富翁為了省一千元而伸出三隻手,虔誠的神職人員虐待幼兒……任何人都有可能忽然被惡魔的私語牽著鼻子走。但是,所招致的結果卻有天壤之別。可能是「運氣」不同,有些人可以全身而退,也有些人,就像山本這樣,會招致最惡劣的結局。

  後來,山本在法庭上挺身保護情同小弟的小貫,承擔了一切罪行而被判死刑。傳聞小貫被判無期徒刑,在千葉監獄服刑,還是模範囚犯。而逃獄事件之後,監獄方面讓囚犯在大白天逃獄所顯露出的管理缺失,在國會遭受撻伐,被害獄卒的遺孀也被媒體窮追不捨,最後只得在報紙上為丈夫的粗心大意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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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辰到了,警衛呼叫櫻井的名字,他走過去時雙腳不住地顫抖,篠田立刻伸手扶住他的背。

  一扇門打開,出現了一間大約四張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間,當中安置了一小座佛壇,拘留所所長和總務部長都已經坐在那裡,旁邊坐的陌生臉龐,是運氣不好抽到下下籤的東京高等法院派遣來見證的檢察官。據說以前的檢察官提出求處死刑的案件,是自己要來執行現場見證的,但是因為檢察官在組織運作上人手不足,現在都從新任檢察官之中選出資歷最淺的來做見證。

  在場的所有人都跟著篠田的引導誦經、燒香。原本是為了悼念死去的人時才會燒香的,現在卻為了還活著、不過幾分鐘後就會死的人燒香,渡邊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景,覺得實在很奇妙。

  誦經結束的同時,刷地一聲發出乾澀聲響,原本隔開隔壁處刑室的深紫色門簾拉開了,櫻井的雙手已經在眾人沒注意時被捆縛在後面,失去了行動自由,數名警衛圍著他,一起碎步往隔壁移動,最後停在用白線圍起的方框裡,櫻井站上去,他的身體已經不是他的了。行刑者用反覆練習過多次的熟練手法,拉著屋頂上垂下來的粗重絞繩綁在他脖子上,就在這時候,臉色蒼白的櫻井用力扭轉身體,上半身側轉過來朝向這邊,用盡全身的力量對篠田叫道:

  「老師!請引導我!」

  行刑者們的手停了下來,大家視線全集中在篠田臉上,渡邊焦躁地坐立不安,因為淨土真宗裡面並沒有所謂的「引導」,師父要怎麼辦?然而篠田毫不猶豫地起身往前,走到櫻井面前,鼻子緊貼著他的鼻子,雙手抓住櫻井的肩膀,自丹田發出渾厚聲音大喝:

  「好,櫻井你聽好!不是去死,是要重生啊!赫!」

  原本滿布在櫻井蒼白臉上的恐懼,忽然「嘶」地消失了。

  泛淚的雙眼中,浮出一絲笑容,但一瞬間就被白色的布蓋住,只有幾秒鐘的時間。

  包圍住櫻井的警衛們,從他身邊離開,同時,原先蹲在櫻井身體前方等待著的另一名行刑者,用力扳動地上的操縱桿,一剎那間……

  啪搭──咚……

  粗重的聲音畫破四周的沉默,似乎要劈開耳朵似的噪音貫穿一切,是櫻井所站立的地方,腳下的踏板鬆開,撞擊到另一片牆面所發出的巨響。上方採光用的玻璃窗,像地震時那樣吱嘎作響地震動著。

  視線從玻璃窗回到下方,原本站在那裡的櫻井,已經不見了。室內再度恢復寂靜,只剩下從屋頂垂下的那條粗繩,還發出唧唧的不祥聲響,在那裡晃蕩著。畫著小圈圈似的搖晃震動的絞刑繩索,偶爾晃得比較厲害,無視於在場人士的反應,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像那吊到下面掙扎著斷氣的人。剛才扳動地上操縱桿的行刑官還趴在原處,一動也不動盯著地面,任由同事怎麼催促,也不肯抬起頭來。

  過了不久,行刑官帶著山本進來了。

  櫻井行刑時的恐怖聲響,應該也傳到他的耳中了,但山本仍然很鎮定。渡邊忽然看到山本手上,拿著一些原先沒注意到的東西。

  「老師,我昨晚沒睡,抄寫了這些《正信念佛偈》。」

  一面說一面將抄寫好的經典一一分給在場的每個人,他為大家準備好送他去另一個世界的經冊。將手抄經交給對方時,還低頭道謝:「感謝你一直照顧我這個不成材的人……」

  到剛才為止,一直都是篠田在控制整個場面,緩和現場的氣氛,不過現在反而是掌握在正要執行死刑的山本本人手中。最吃驚的大概是檢察官了吧?即將接受死刑的人,卻對執行死刑的人道謝,還分送自己抄寫的經典給他們。

  山本最後走到渡邊面前,對他說:

  「渡邊老師真的太照顧我了,我牢房裡還有數十本《佛說阿彌陀經》,因為每次集體教誨的時候老師都說經典本數不夠,所以我從春天開始就一直在製作,請老師分給大家用。」

  原來他除了拚命學習之外,還在抄寫經典。山本一定是聽到渡邊每次在集體教誨時準備不周全,悄悄怪自己「又準備不足」的嘆氣聲,為他設想而特地抄寫的。

  但是,面對山本,渡邊連「謝謝」兩個字都說不出來,好像只要一開口,一切就會都崩壞掉似的。他只能雙手緊緊握著山本溫暖的手,盯著他的視線,用力地點頭再點頭。「那麼,時間差不多了。」在警備隊長的催促下,渡邊永遠放開了那隻手!

 

摘自死刑囚的教誨師:高牆裡最後一段人生路途的改變和領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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