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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所有相遇,都是一期一會

這一章要談的是「四苦八苦」的其中之一:「愛別離苦」,也就是跟心愛之人分離的痛苦。我小時候常讓大人很苦惱,原因是我對離別特別敏感,只要跟我喜歡的人分開,我一定會嚎啕大哭,弄得一旁的大人很尷尬。

 

我母親的娘家在神奈川縣小田原市,小時候學校一放假,我就把日常隨身用品收一收,馬上跑到小田原。我的外公外婆、舅舅舅媽都住在那裡,還有同年紀的表兄弟姊妹。康哉舅舅會讓我坐在他的腳踏車後座,載著我在市區到處逛,大家都很疼我,我每天都過得好開心。但問題就在接下來,當回家的日子一天天接近,到了離別的時候,討厭跟大家道別的我就會大哭,弄得大家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到現在我還記得舅舅以及其他人尷尬的模樣。

 

後來我才知道,「愛別離」的痛苦就是「八苦」之一。難過的不只自己,只要是人,任誰都會對離別感到悲傷,這麼一想就真的讓我感覺好多了。此外,很感謝謹慎看待這個人生課題的舅舅,當年並沒有輕率面對離別。

 

現在每當我看著小朋友輕鬆揮手說著「拜拜」,總有一種又羨慕又懷疑的複雜情緒。愛別離的痛苦與悲傷,應該不只我一人,而是對每一個想活得真誠的人來說,都是人生一大課題吧。

 

小王子下定決心離開自己的星球,好好整理一切。那天早上,他特別認真打掃,因為他「覺得好像不會再回來了」。於是「平常已經習慣的事情,卻覺得彌足珍貴」。

 

就在此刻,此處,由我,像這樣,做這件事,而且是最後一次。所以這件事成了僅此一次、絕無僅有。在這個無限流動的時間中,僅有的「此刻」,在這個無限寬廣的宇宙中僅於「此處」,由我,像這樣,做這件事。

 

這是完完全全的「個體」的世界,這正是所謂的「一期一會」。

 

即使相同主客聚會多次,但想到今日之會可能不會再有,實為我一生一次之會。

 

這是千利休的弟子山上宗二寫下的一句話。在茶會中主人與客人面對面時,要當做「是否是一生中僅有一次?」的情況來應對。不過,真正說起來並非「是否僅有一次」,而是「就該當做僅有的一次」來應對。這種狀況下,面對面的是自我與自我以外的人,也可說是無我的我,與無我的你。等於是彼此的「主人公」。

仔細想想,在這個世上所有的相遇,都是「一期一會」,人生也是絕無僅有的一次相遇。一切都是僅有一次的相遇,此時此處的我,到了下一個瞬間就成了另一個在此時此處的我。每一個瞬間,每一個時刻,都在當下完結。當親身了解到每一個瞬間的重要性,懂得每個瞬間都是無可取代時,自然就懂得相遇與離別所代表的深意。

 

然而,我們一般人都很沒用,非得到最關鍵的時刻才能體會到一期一會真正的意義。在僅有一次的相遇後離別,若感受到離別的沉重與悲傷,才會讓這次的相遇成為真正無可取代。

 

禪把這類相遇視為非常重要的事。到別人家拜訪時得先在玄關打招呼,「玄關」跟打招呼的日文漢字「挨拶」都是重要的禪語。「玄關」是通往玄妙之道的關卡,也就是通往頓悟之門;至於日文中的「挨拶」,挨是主動靠近,拶則是切入的意思。所以在玄關前說了:「你好!」其實就進入了禪的對答,視如何回答來決定勝負。這陣子我看到一些大人,連別人打招呼也愛理不理,不知道是不是代表投降的意思呢?這年頭無論小孩子或大人,似乎都愈來愈不會打招呼了。

 

過去對修行僧來說,到各地行腳是一種很重要的修行方式,走遍各地,拜訪重要的人物,在「玄關」先「挨拶」(打招呼),一旦知道對方比自己能力更高,就立刻拜師修行。反觀目前日本的道場,坦白說都已經僵化成固定的形式,但回顧在中國唐代極其自由的氣氛中,不少修行僧來來去去,大家都為了追求相遇,光從這一點就能知道,相遇對修禪之人有多重要。

 

得遇知悉簞瓢樂之人,願贈良田、土地、金槌及寶袋。

 

白隱禪師留下一幅畫,還題了這句詞。簞是竹筒,瓢則用來裝水,古代孔子的弟子顏回在求道時甘於過著清貧的生活,只要有裝在竹筒裡的飯,跟裝在水瓢裡的水就可以過日子。白隱禪師的這句詞,便是來自這個典故。如果能遇到這種了解追求真理之樂的人,願意把所有財產都送給他。不管是良田、土地,或是可以敲出黃金的小槌子,還有裝滿寶物的袋子,什麼都行。這就是白隱禪師的想法。

 

這有一種修禪之人的氣魄,我將這類修禪之人的生存哲學稱為「激進人道主義」(radical humanism)。會為了與真正了不起的人物相遇而賭上一切,這只能說是「徹底激進」,一般來說,不可能為了要遇到某個人願意賭上全部身家吧。

 

已圓寂多年的朝比奈宗源老師父,他是戰後日本最具代表性的禪宗大師,因為他既是禪僧,同時以學者身分將《碧巖錄》及《臨濟錄》譯成現代的白話文。對我而言,自小獲得朝比奈老師父的關愛,是我個人心中無法取代的珍寶。我出生於承元寺,老師父的家鄉就在這附近的農村,我父親因為在圓覺寺僧堂修行的關係,從小父親就常帶著我到北鎌倉,到位於山內地區的壽德庵叨擾,拜訪老師父。

 

從小就沒有祖父的我,簡直就把老師父當成自己的爺爺,所以在我即將完成拙著《禪林句集》的英文版(書名為: A Zen Forest)時聽到他過世的噩耗,受到很大的打擊。因為我原先打算一完成就要帶著新作品去拜訪他。「老師父,我終於把《禪林句集》翻成英文了!」「哦?是嗎?太好啦。」—很可惜,這樣的對話沒能實現。

 

老師父寫過幾句話給我,我都當做我的座右銘,隨時惕勵自己。其中有一幅掛在喝茶的房間,日期載明「昭和二十八年」(西元一九五三年),內容是「若專心於一處,不教事做不成」,這是我最珍貴的寶物。不知道是不是多虧老師這句「若專心於一處」之賜,專注是我一個小小的可取之處,因為我在從事翻譯或寫作時,有些小訣竅能在有限的時間中盡量靈活運用。

 

而更重要的是,我在童年就有機會直接接觸到一位貫徹信念的長者,還有他真誠的人格。無論在哪個領域,想要培養真正的審美觀,能接觸真正了解的人是一大關鍵。從這個角度來看,看著當代無人出其右的禪僧長大,相信對於培養鑑賞美好事物的眼光,一定有很大的幫助。

 

這幾年來我發現學生們在心目中似乎愈來愈少有尊敬的人了,大學生談到尊敬的人幾乎都舉出父母。尊敬父母固然很好,但我在意的是大家在心目中沒有一個普遍性生而為人的典範。就像前面提到佛洛姆在《愛的藝術》裡說過的,尊敬是愛的一項重要因素。沒有尊敬的人,就跟不懂得愛的喜悅一樣,無法豐富人生。

 

人生真的會因為跟誰相遇而改變。我小時候在清水市(現在改制為靜岡市)的鄉下地方,遇見幾位好朋友,回顧人生中透過交友所獲得的種種,讓我對於每一次相遇都深深感謝,同時也在心中祈求我的孩子們也能遇見好友。

 ―摘自《小王子說禪

(大牌)小王子說禪_平面300dp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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