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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嘉菲 ( 攝影師 )
記得很小的時候,我常將眼光放在社會上比較弱勢的人,例如過馬路搖搖晃晃的老人、無親的孤單老兵、華西街裡的遊民和小姐……,當時的我能感受到生活環境中有某種不足、某種不平等,我會因此覺得悲傷,並且以為悲傷是生命的本質。那時還不知道的是,幾年後青春期的我,因為自己的同志認同與社會主流價值起了衝突。那是八○年代的台灣社會,對同志叫囂投以不正常、變態的標籤。我悲觀地以為自己成了那些無依靠的人,獨自摸索、犯錯受傷。於是我安靜於自己的生活,習慣隱藏自己。
 
是的,我感受過歧視。在台灣這個社會,我花了三十年,終於能公開自己的性向。小學六年級,我暗戀班上氣質出眾的女孩,時常騎著單車去她家樓下,只為了看到她出現在陽台,可能我出現的次數太頻繁,有天她叫她媽媽出來看我,隔著一層樓的高度,我依然看得出她們嫌惡的眼神,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我可能有問題。」
 

大學畢業後踏出校園,我和女友依然是彼此生活裡的影子。即使我們相愛,但當時的我沒有天真或者自信的以為我們可以改變命運。去接她下班,我只能在她公司的兩條街外等;她不在我的公司以女友身分出現,我也只是她的室友。朋友聚會攜伴參加或談論自己的感情狀態時,我多半選擇沉默,不加入談話。我的生活,切割成幾塊,我的靈魂也同時被切放在不同的社交圈。如果可以選擇,我希望能和朋友分享我的感情生活,然後舉辦婚禮,接受親友的祝福、接受婚姻生活的考驗。但我還是沒有出櫃,繼續安靜的生活,努力工作,因為外面的世界不安全。

 
二十幾歲,我到美國旅行,舊金山街道上,男男、女女在陽光下接吻擁抱,掛在自家門前的彩虹旗張揚著,讓我在異鄉為自己心靈的蒼白而痛哭,原來,同樣的我,在另一個環境裡,可以自在展現自我,可以自由生活。書架上泛黃的邱妙津《蒙馬特遺書》,兩次閱讀在書上留下了痕跡,分別是一九九八年二月二十四和一九九九年二月二十六,也留下了見證的刻度――那一年,世界還不接受我們。
 
我時常想起我的朋友們,想起過去感到絕望的日子。我十六歲在台北一家生意火熱的T bar 「TOP GUN」打工,那是一間在林森北路地下室,需要熟人帶去、按電鈴報上姓名才能進入的老T吧。我在那裡得到友誼與自我認同,卻看見許多比我年長的女同志們年少即被父母趕出家門、斷絕關係,遭受女朋友家庭裡男性親屬的威脅,被家人遺棄後在社會的邊緣生活著,他們被錯誤地對待多到難以想像,一個T朋友,因為感情事件在二十六歲的年紀結束自己的生命……。
 
我ㄧ直希望能為沒活到這個時代的朋友以及無法說出自己故事的人們,說我們的故事。除了希望能讓大家看見女同志的多樣性,也希望藉由不同年齡層的朋友,透過生命故事的述說,可以讓大家從同志世代脈絡的橫切面,看見不同時代的同志曾經遭遇的困難,真實的理解她們。
 
當我聽著受訪者各自的故事,也常常認知到自己的無知。例如,我聽到同哥有個T媽媽時,一開始覺得有這樣的母親真酷,有什麼戀愛的困擾都可以問媽媽。採訪後才發現,在過去,作為一個女同志即使是T 都必須與男性結婚生子,這是必然且沒有選擇的命運。而同哥與同媽曾經有過的情感隔閡也是因為母親的T身份。
 
或者,當你看到這些人面對挑戰、歧視與不平等時,如何克服恐懼,甚至突破種種困難生養小孩,也許你會對自身生命多了一些想像――原來我們也可以這樣。記得在拍攝採訪的過程中,我跟一個旅居英國的朋友談到這本書,談到我遇見的許多拉子朋友的生命故事,以及她們出櫃的過程,結果當天半夜這位朋友傳簡訊給我,謝謝我的故事,她因此有了勇氣,當晚帶著她女友一起向父母出櫃,父母接受了她們,全家抱在一起哭。我不是鼓勵大家一古腦出櫃(當然社會上各種櫃子同時存在),只是有時候事情不是我們想像的那麼困難。就算困難,總有些什麼能在這個過程支撐我們,例如勇氣,例如友誼。
 
從我開始透過鏡頭思考與觀察這世界以來,我發現自己慢慢變得不善溝通、習慣隱藏。我以為是攝影師的訓練,其實也是因為同志身份讓我習慣在ㄧ旁觀察。但這個拍攝計畫,讓我必須強迫自己顛覆舊有習性,讓自己展開。首先,我把一向視為隱私的臉書動態都改成公開,希望可能的受訪者從臉書可以大概看出我的為人,在拍攝採訪時,也需要毫無保留將自己的故事和對方交流。
 
從一開始尋找合適受訪者,就充滿許多新體驗。我厚著臉皮到處詢問可能的受訪對象,寫了無數封被拒絕的信,甚至為了找到合適的受訪者,在路上辨識同志然後跟陌生人自我介紹。也因為此計畫需要徵得兩個人的同意,困難度又大增。同時,由於希望受訪者能涵蓋不同年齡層,我在尋找六十至七十歲的受訪者時,遭遇非常大的挫敗感――她們都拒絕了。有六十幾歲的朋友說,「我不能出面,雖然我父母已經不在,但我還有兄弟姊妹,我妹因為她女兒很中性,還說都是我的錯。」我聽了很心疼,因為她的一生,即使到了老年都無法擁有自主權。我發現櫃子還是很多。
 
當然意外狀況也不少。有的受訪者答應了之後反悔,所以要持續地找人;有拍攝前決定不舉辦婚禮(受訪者Da Ban的婚前恐懼症),我陪著她徹夜在東區的馬路邊聊天(所以她們現在幸福的婚後生活,我是不是可以沾光說有我的功勞);有的是已經拍好了,卻跟我說,兩人大吵一架準備要分手,希望書裡不要放她們的故事……。看起來辛苦,但我也因此和我的受訪者也成了很好的朋友。
 
深入採訪、拍攝十七組受訪者,我的情感就像經歷了十七種人生,也像連續看了十七部電影,每次從電影院哭著笑著走出來,情緒還很飽滿又趕著進下一場電影。我很興奮也很疲憊,這段時間我的內心情緒起伏很大。此外,幾乎所有的受訪者都是素人,要讓她們對我或被拍有一種信任與自在,是很大的挑戰。拍攝者與被攝者,在拍攝的同時會反射出對方在自己心裡的樣子,那是一種很有趣、很刺激的關係。我從她們得到信任,也從這過程中學習到開放自己,最終,還得到一場靈魂的淨化。
 
回想過程中遭遇了許多困難,但很幸運的,我有一位非常信任尊重作者的主編,兩位好夥伴――結識二十年的大學好友專業文字工作者夏凡玉,以及很棒的小說家陳又津――一起幫我完成了這本書。我非常感謝她們的協助與付出。還有身邊不斷給我鼓勵且無私幫助這個計畫的朋友。這中間經歷的挫折與壓力、可能導致的誤會,雖然有過沮喪,但我從沒有想放棄,支撐著我的除了意志力,就是後面那群我不認識,無法說出自己故事的千千萬萬的拉子朋友,那就是以前的我,以前的你。
 
我作為一個女性,一個女性攝影師,一個女同志,從小遭受過歧視,感受過許多惡意,但我的人生中,總有朋友給了一線光亮與溫柔的愛支撐我走出黑暗,於是我努力讓自己成為一個在社會裡有用的人,努力讓自己愛著,選擇不用恨和埋怨的活著,這是我做這本書的初衷,用愛來說我們的故事。
 
邱妙津說:「重點是知道有一件什麼事是自己真正要去做的,人知道有一個人是自己真正要去愛的,人知道因為如此所以要活下去。」我希望你們看了書之後,也許可以思考「愛」是怎麼樣的一件事。也許,你比你想像中,更愛其他世界上與你不相干的人。
 
祝大家能自由著活,慈悲著愛。


---摘自《拉拉手,在一起:女同志影像故事

拉拉手,在一起:女同志影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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