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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來自威尼斯的明信片(節選)

 

  清晨的聖馬可廣場,儘管已經聚集了大批觀光客,我仍然可以輕易一眼就瞧見馬泰奧.嘉布里耶利(Matteo Gabbrielli)。
纖瘦的身形、從一九二○年代風格帽子裡竄出的深色頭髮、半闔的棕眼,以及高拔、醒目的威尼斯鼻──想必他就是我們的在地導遊。

  「你是馬泰奧嗎?」我們在一個涼爽的六月早晨坐下來喝咖啡、吃糕點時,我說。
比爾和我從巴黎搭乘跨夜列車在前一天抵達;即使已經造訪威尼斯好幾回,每當看到它的第一眼,總是依然令我屏息。
我低聲咕噥著它驚人的美、粼粼波光、教堂裡的曠世傑作,馬泰奧只是點點頭而未開口。接著我又問道,為什麼此時只有日本人在教堂外面排隊。
「日本人一向最早到。他們會花上五十五分鐘參觀文化景點,接著再花一小時購買紀念品──中國製的『威尼斯人』面具,然後回到遊覽車上。」

  實在很難想像,他們怎麼能從大老遠來到威尼斯,卻只花上一個小時欣賞世界最偉大城市之一的璀璨輝煌?
這座昔日的地中海帝國是那些在東半球各個角落進行貿易的商人的家鄉、是征服過君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等強大城市的海上強權,更是一座啟發各式文化的聖地,歷代藝術家創作了大量珍貴的教堂與繪畫、雕塑,以及從文藝復興到哥德時代在貴族宮殿上鳴響的鐘。

  馬泰奧搖搖頭。「威尼斯正在死去,很緩慢、很緩慢。但是它的確正在死去。」

 

  他指的不是威尼斯水位上漲的老問題。一九六六年,一場洪水幾乎摧毀了這座由多座島嶼組成的神奇之城。
那場災難催生出無數的「拯救威尼斯」委員會,讓捐助者與政府毅然決然耗資四十億美元,在威尼斯與地中海之間興建一套水閘門系統,調節該市的進出水量,以防洪水氾濫。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威尼斯設有辦公室,負責監督以上狀況以及更晚近的全球暖化問題,後者已成為近年來各方討論造成威尼斯水位上升的重點議題。

  馬泰奧認為正在扼殺威尼斯的疾病就是觀光業;
此時,大批觀光客魚貫步下巨大的輪船,開始聚集在我們四周,而人群與船隻引擎濺起的尾流對城市地基造成的傷害,往往比暴雨過後帶來的「高水位」(aqua alta)還要嚴重。
大眾觀光正在淘空這座城市。為服務觀光客的行業在市政府官員的保護下,逐漸將威尼斯人逼走。租金不斷飆漲,房地產貴得不像話。
該市區域劃分的法規卻獨厚飯店業與國際連鎖業者,而非當地的業者或居民;
像是位在穆拉諾島(Murano)的舊城區,其人口已經從高峰期的十六萬四千人減至現今的五萬九千人。

每年約有兩千萬到兩千四百萬名遊客蒞臨威尼斯,這表示任何一天的觀光客都比威尼斯人的總和還要多。
如果威尼斯再次遭受洪水氾濫,那麼會面臨威脅的只有觀光客──這是馬泰奧的黑色幽默。

  「雖然從我口中聽到抱怨觀光業的話有些虛偽,但是沒錯,觀光業正在扼殺威尼斯,」他說。馬泰奧的手指向廣場,滔滔不絕講起我們身邊這些驚人傑作的拜占庭文化與文藝復興的歷史根源,精彩得讓人想起立叫好。他擁有考古學博士學位,專長是研究伊斯蘭建築,曾經花了五年時間進行一些考古發掘計畫,直到預算遭到刪除、眼看著大部分的成果化成泡影為止。他決心留在威尼斯,便參加導遊考試,通過之後成為配戴官方導遊證的兩百名導遊之一。(他說,羅馬市政府則發出三千張官方導遊證。)我們是分享他畢生研究的受惠者,旅遊指南根本無法給你像馬泰奧這樣的專家提供的地方與歷史感。從一座廣場到另一座廣場,他細數拜占庭文化對拱門設計的影響,裝飾中表現出的哥德式特色。哪些是威尼斯人歷經無數海上戰事勝利帶回來的戰利品;哪些繪畫又是慶祝在那些戰役中有如神助的奇蹟。我們在一間「方達可」(fondaco)前停下來,那棟建物曾經是國有的儲存與生活空間,其名稱的源頭可追溯到阿拉伯文中的「倉庫」。著名的威尼斯商人在這些方達可裡買賣物品:地面層是倉庫,一樓是辦公室,起居間在二樓,僕人的房間則位在頂樓。我們穿過彎曲狹窄的小巷,沒看見其他旅行團來到此處。「大多數觀光客參觀的範圍都不會超出聖馬可廣場或里亞托橋(Rialto Bridge),因而錯過了大半個城市。」

 

  馬泰奧的父母是土生土長的威尼斯人,後來因為生活開銷遠超出了負擔能力的範圍而被迫出走。
馬泰奧在長大成人後,花了好一番功夫才重新成為威尼斯的合法居民,誓言拒絕將這座城市拱手讓給觀光客,尤其是那些四處尋找度假別墅的有錢外國人。
「我的使命是讓威尼斯人重返威尼斯──當然那是一個遙遠的理想。」

  此時我想起那些法國觀光官員曾經說過,他們最大的恐懼正是太多外國人購買房地產,直到各地的村莊都失去了它們的靈魂;
我也想到英國的立法者試圖限制更多外國人在英格蘭鄉間購買房地產。今日威尼斯的現況,幾乎完全反映了那些官員真正的夢魘。
這座城市實在太受歡迎了,外國人購買房產、飯店取代當地人的住宅,加上市政府管控觀光業的成效不彰,以致於當地人最終被迫棄家園而去。

 

  接著三位男士在上午十點半準時抵達,我們一行人會合後走到里亞托橋附近的咖啡館:
他們分別是威尼斯大學(Universita Ca’ Foscari)的英文教授葛雷哥里(Flavio Gregori)、建築師帕吉亞林(Claudio Paggiarin),以及觀光業者馬拉方提(Marco Malafante),後兩位男士是威尼斯人;葛雷哥里教授則是長期居民。
他們欣然同意在週六早晨放棄與家人共度,前來向我說明他們為何加入「四十世代威尼斯」(40xVenezia);
這個組織的成員大多是四十幾歲的年輕專業人士,目標是有效地約束威尼斯如今已發展失控的觀光業。

  那天的陽光十分炙熱。我們沿著運河找到一家在戶外撐起陽傘的咖啡館,大夥兒點了飲料。
他們立刻開始聊天,互相打斷對方之餘還開懷大笑。

  首先,他們談到的問題是:「當我們的人口降到六萬人以下時,威尼斯就不再是一座充滿活力的城市。
我們的擔憂其來有自,這裡所有的物價都因為觀光業而飆升。只要有豪宅出售,便非常可能是由大型飯店企業買下。
像我以前上班的那棟大廈,現在已經被原本所屬的大學賣掉,即將成為一家新飯店,」英文教授法拉維歐說。

  眼見自己在威尼斯的日常生活遭受威脅,他們在二○○七年十一月成立「四十世代威尼斯」。

 

  克勞迪奧繼續訴說組織成立的來龍去脈。「我們覺得自己的意見受到中央政府以及市政府決策排擠。
我們挺身而出的方式就是舉行一場示威抗議活動──『Venezia non è un albergo——威尼斯不是一家飯店』。」

 

  由於這裡是威尼斯,他們在二○○八年春天進行的示威抗議顯得極不尋常。
聖馬可教堂的鐘聲如往常般在正午響起時,起先將近一千名的抗議人士彷彿化身為雕像般靜止不動。
當鐘聲停止時,他們全體一起鼓掌,然後迅速跑到一面拉開的大型布條後方,上面寫著:「威尼斯不是一家飯店」。不久後警方陸續抵達現場。

  「拉布條的是一群孩子。現場指揮的警官從他們手中搶下布條,孩子們開始哭泣。觀光客則在一旁忙著拍照,」克勞迪奧說。

  這個團體抗議的內容是關於一條法律提案,該提案進一步地擴大城市裡出租房間給觀光客的特許住宅範圍。
自二○○二年起,市政府允許提供觀光客住宿的房產已經足足增加了百分之四百五十。(市政府領導人也讓造訪威尼斯的遊輪數量倍增。)「Basta──夠了!」他們齊聲地說。

  結果抗議人士獲勝;那條法律最後並未通過,可是這座城市依然危機四伏。
隔年,另一批更年輕、大膽的抗議人士舉行了一場嘲諷威尼斯之死的模擬葬禮。
他們將一具漆上亮粉紅色的夾板棺材放到鳳尾船上,讓它順著大運河(Grand Canal)漂流,時間又是在正午聖馬可的鐘聲響起時。威尼斯市民在尋找他們自己的聲音。

  「我們不是反對觀光業,」觀光業者馬可說,
「我們反對的是因為觀光業而失去這座原本我們再熟悉不過的城市。」

  那種失去的證據隨處可見。

 

  「我舉個例子,」法拉維歐教授說,「幾年前,有一天我必須衝到肉品店買肉煮晚餐,匆忙中沒注意到自己往哪裡去。
我進入一間店,才發現自己走錯地方,那是一間賣面具的紀念品店。當我向他們道歉,準備離開時,他們說,不,我沒有搞錯。
原本那家肉販最終付不起上漲的房租,而他們是取而代之的新房客。第二年,我又失去了我常去的蔬果店,接著是社區裡的麵包店。
現在,我必須與觀光客並肩在一家新開的麵包店前大排長龍;搭乘水上巴士的情形也大同小異,有時候你只能排在觀光客後方漫長地等待,遲遲上不了船;
也許試試推著嬰兒車在街上走動吧──但是人群實在太多,幾乎不可能辦到。」

  威尼斯房地產價格飆漲,因為修訂後的區域劃分法鬆綁,對富有的外國人和國際企業比較有利。這些男士說,就連原本應該保護當地人的法律也執行不力。
有人買下房子,假裝自己是原始住戶,但接著就私底下出租給觀光客。
總而言之,當地人再也負擔不起在威尼斯生活和開店,不得不前往「大陸」居住(威尼斯由一百多座島嶼組成,並非位在歐洲大陸上)。
隨著他們消失,診所、學校以及在每座城市生活所需的服務業,也都在看似無止盡的連鎖效應下跟著消失。

  「就以法律執行的層面來看吧。威尼斯人生活上的大小事都得跟觀光業爭奪空間:
我們大學的學生宿舍跟飯店爭樓,勞工的住宅跟飯店爭地,本地商店跟紀念品店及精品店爭顧客。
根本沒剩下多少空間留給本地人。我們總是輸的一方,」克勞迪奧說,
「我們的政治人物必須深刻思考,倘若對觀光業團體遊說一再讓步──儘管他們財大勢大,將會造成的社會後果。
我們要威尼斯領導圈承認,這是我們的城市;我們有權利生活在我們的歷史遺產裡。」

  「四十世代威尼斯」團體有補救之道。首先,他們要求有關單位嚴格執行所有法律,防止廉價的外國複製贗品冒充精美的威尼斯手工藝品。
穆拉諾島的口吹玻璃受到廉價外國仿冒品衝擊,導致更多當地人失業。凱賓斯基酒店(Kempinski Hotels)最近買下了穆拉諾島上其中一間的廢棄工廠。
在宣布這家新酒店成立的新聞稿表示:「這棟堪稱珍寶的建築物擁有令人目眩神迷的景觀,僅隔著潟湖與威尼斯遙遙相望,而且直接連到玻璃工匠運河(Rio dei Vetrai Canal)。
除了絕佳的地理位置,這家酒店將擁有大約一百五十間客房與套房、一座陽光露台、露天酒吧、咖啡館、水療區與健身中心、一間舞廳,以及完善的會議設施。」

  隨著工廠改成飯店,「穆拉諾玻璃」與威尼斯面具等紀念品未來更有可能是在中國大量生產,而非在義大利製造。

 

  為了改變市政府領導圈對開放觀光業過於樂觀的固著心態,該團體要求市政府必須公開帳目與稽核資料,
以判斷市政府和每位市民實際上能從觀光業獲得多少利益,又有多少落入來自其他國家的有錢人手裡。
他們想要立法限制觀光客人數;他們想要改變遊輪航線,不走運河,直接航向大陸,以排除船隻濺起的尾流對地基造成的傷害。
「為什麼不讓它們繞路,觀光客下船後再改搭乘小船和巴士?大部分威尼斯人已經受夠這些遊輪直接衝進我們的城市。
拜託!別讓他們大搖大擺地闖進威尼斯,彷彿這裡是他們的主題樂園。」

  「你可以將觀光辦得更好,同時也給其他產業在這座城市裡生存的機會,」觀光業者馬可說;
他舉出架設品質更好的網際網路系統、立法保護傳統工匠,並著重教育和國際會議等方向。

  有幾個團體甚至提出挑戰,如果地方和國家領導人一昧迴避、拒絕保護威尼斯,那麼它是否應該繼續享有世界遺產的地位。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是監督這些遺產的聯合國機構,它們近期花錢刊登一則全版廣告,一方面讚揚威尼斯的「集體文化資產」,另一方面則警告觀光業「可能將脆弱的威尼斯推向一座積水的墓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建議威尼斯官方和民間應嘗試多管齊下,設定遊客人數的上限、將觀光客分流、協調訂房,並提供獎勵或誘因「讓觀光客更明白威尼斯正面臨的種種挑戰。」

  不只如此。我們又花了一個小時討論給予勞工階級住宅補助的必要性,以及保護公共空間與健保、學校、衛生以及高速網路等服務的新法律。
市政府必須全心致力於降低市民的支出,創造「使觀光業以外的事務均能有所建樹的政治意願。否則,威尼斯將變成一座黃金牢籠。」

  我們終於從咖啡桌旁起身。
一長串折磨著這座城市的種種災難令我沮喪,
而作家伊夫林.沃夫(Evelyn Waugh)還曾形容它為「世界上最偉大的倖存藝術品。」

  為了避開觀光人潮,我躲到建築師帕拉迪奧(Palladio)的傑作聖喬治馬喬雷教堂(Church of San Giorgio Maggiore)裡,
提醒自己威尼斯為何自古便有「最安詳」的美稱 。

我在那裡停留將近一個鐘頭,教堂外部的柱子往內部開展,延伸到受陽光照耀的聖壇、繪畫和雕像,也讓我從早上那場令人沮喪的對話中逐漸恢復了精神。
威尼斯人必須與觀光業最惡劣的一面共同生活。

 

我回到下榻的卡西納飯店與比爾碰面;這棟歷史悠久的建築又有「拉斯金之屋」(Ruskin house)的別稱,
因為英國藝術史學家約翰.拉斯金(John Ruskin)為了他深具影響力的著作《威尼斯之石》(The Stones of Venice)進行研究時,便曾長住在此;
那是一套檢視歷代威尼斯藝術與建築的多冊巨著,在一八五○年代出版。
當時世人就已經把這座城市視為一座露天博物館,部分原因要歸功詩人拜倫(Lord Byron)將這座運河之城形容成一位頹廢的遲暮美人。

「威尼斯曾是如此可人/充滿各式慶祝活動的歡愉之地/世界的狂歡之城/義大利的化妝舞會。」
湯瑪斯.曼(Thomas Mann)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夕出版的經典小說《威尼斯之死》(Death in Venice),裡面有一段著名的描述,
形容這座城市「一半是童話故事,一半是觀光客的陷阱。」

 

  儘管威尼斯目前陷入的存亡危機,其遠因由來已久,
但它現在卻被二十一世紀的大眾化大眾觀光推向懸崖邊緣。

 

以上節選自《旅行的異義—一趟揭開旅遊暗黑真相的環球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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