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身體、這乳房、這臀部、這子宮,全都是我的。

難道不是嗎?

我們的生命變為共有之物……所以我們非‧死‧不‧可。

 

西元2019年,人類理性最薄弱的一年,核彈在各地爆發,全世界的人類皆遭癌症侵襲。「生府」取代政府、精密至極的健康監控系統「Watchme」應運而生,迎來最祥和美好的烏托邦世界──疾病消失,個人的身體成為共有資源,所有人都健康長壽、和平友愛。

 

三名少女以她們的生命為代價,對這樣的社會展開終極反抗。十三年後,倖存的敦與希安再度重逢,而危及這個烏托邦世界的陰謀,正拉開序幕。

 

 

 

 

《和諧》

伊藤計劃

 

 

聽說很久以前,素行不良的學生為了抽菸,得躲在學校廁所和體育館後方。這也是我從彌迦那裡得來的知識。如今想要偷抽菸,躲在學校廁所是辦不到的,得親臨戰場才行,這點連彌迦也不知道。對於這樣的行徑,你或許覺得可悲,或許覺得為這麼一丁點樂趣賣命,真是個大傻瓜,那都是你的自由。

話雖如此,我還是想說句話,我今天之所以能來到這裡,其實做了很多嘗試,也失去了很重要的事物。

我所說的嘗試,是暴食和拒食。

至於重要的事物,則是御冷彌迦的生命。

生命。

 

我父親和他的朋友們創造出醫療分子群,消除了這世上大部分的疾病。名為WatchMe的恆常性體內監視系統是以分子等級不斷監視血液中的RNA轉錄錯誤層次以及免疫的一貫性,一有狀況馬上加以排除。名為藥物精製系統群、家家具備的藥品工廠,會從血液中的蛋白質立即合成驅逐病原性物質所需的物質,以針頭傳送至目標區域。

「敦,妳願意和我一起死嗎?」

彌迦總是光明正大地這麼問我。毫不遮掩,就在還有幾名同學在場的教室裡,提出這種讓人聽了肯定為之皺眉的問題。就像平時那樣,她手肘撐在我桌上如此問道。

儘管如此,不知為何我總覺得自己有天一定會接受她的邀約。因此就算她在公眾面前談到集體自殺的事,我也不覺得驚訝。即使她問我願不願意現在就去,我的反應也還是一樣。我們要跳脫這個地方只有這個辦法。我一直是這麼認為。希安站在彌迦身旁,一臉認真地等候我答覆。

話雖如此,想死得經過不少步驟。尤其現在少子化人口縮減,每個人都是「公共性身體」的主人,近來總是疲勞轟炸地宣導生命是「稀少的社會資源」,提倡公共正確性。

「很久很久以前,天主教可說是禁止自殺方面的專家。」彌迦一如平時以平靜的口吻傳授我們知識。「性命是上帝所賜。不論你同不同意,上帝都會硬加諸在我們身上。因此,身為羔羊的人類,不得奪走自己的性命。而自殺者也普遍受人嫌棄。在啟示錄所說的末日到來前,分不清天和地,只能盲目地徘徊,被埋葬在十字路中央。以此作為背叛上帝的懲罰。」

「我們不大可能會被埋在十字路中央吧。」希安天真地笑道。看到她的笑臉,不知為何,我覺得有點不耐煩。彌迦對希安的話置若罔聞,接著往下說。

「繼承天主教教義的,沒想到竟然是我們這個充滿慈愛的健康社會。上帝賜予性命的教義,在生命主義的健康社會下,改為﹃屬於公共物的身體﹄。我們的生命,從上帝賜予之物,轉變為眾人共有之物。愛惜生命這句話,如今已夾雜許多不同的含意。」

沒錯,彌迦說得對。

正因如此,我們才會覺得自己非死不可。

因為我們的性命過度受到保護。

太過關心彼此。

話雖如此,也不能就這麼白白死去,得用某種特別的死法,來嘲笑健康這玩意兒。當時的我們滿腦子都是這種想法。

「以前有國王的存在。人民想打倒國王,改變這個世界。打倒國王的是人民。簡言之,就是群眾。雖然是這麼說,但在那個時代,眾人要一起從事政治,資訊流通還是不夠發達,所以建立政府後還是一樣火大,於是眾人心想,要是能打倒這個政府就好了。」

說明此事的彌迦,她的聲音比平時還要清澈,帶有一種令人全身打顫的美。宛如一把刀刃。以寒冰打造的刀刃。

「但現在就不一樣了。在政府之後建立的生府社會,沒有會打倒它的人存在。因為大家都很幸福,大家一起統治,它的統治單位被分割得過於精細。」

彌迦視線投向窗外的操場,放學返家的同學們陸續走向校門,她的眼神彷彿從校舍三樓俯瞰底下的一切。

「生府。正確來說,是醫療共識共同體。由一群對於它提供的醫療系統達成一定共識的人所聚集而成。一群和諧者。雖然生府裡也有評議員,但是和以前政府的議員截然不同。評議員和委員,並不像國王或政府那樣握有一切權力。因為把所有力量都細分發配後,什麼事也做不了。就算要攻擊生府,我們也不像以前丟汽油瓶的學生那樣,有國會議事堂之類的攻擊目標。」

希安也許是感到不安,微微蹙起眉。

「所以要自殺是嗎?以自殺來當作攻擊的一環?」

彌迦神色自若地朝希安頷首。

「因為對他們而言,我們非常重要。對他們來說,我們未來的可能性很寶貴。我們是他們的基礎設施。因此,我要奪走這個將成為他們財產的身體,以向這世界宣告這身體歸我所有。要傷害他們的基礎設施,這個身體正好是最佳武器,如此而已。」

彌迦如此答覆希安的不安。

當然了,我和希安的心情大多是受御冷彌迦的魅力所左右,這點如果不明說,說再多都是假的。

只有希安和我感受到的魅力。

一個知道太多事、憎恨太多事的思想家。

現在我並不認為那樣的選擇是出於自由意志。不過彌迦太過聰明,準備得無比周詳,不論何時她都很懂得什麼是正確的做法。因此,當時我心想,這次她一定也會準備好可靠的方法。彌迦從口袋裡伸出緊握的拳頭,在我們面前緩緩攤開手掌,指示我們一個很特別的做法。

「這是藥錠。一天服用一次。這麼一來,我們的胃到腸子,所有消化器官都會對吃入口中的食物視若無睹。」

「妳是怎麼拿到這東西的?」

吞藥錠我沒意見,不過,我很在意她取得的途徑,單純只是出於好奇。怎麼想都不可能會是「不守倫理的墮落大人」這種舊時代的滅絕物種竟倖存於世,還幸運地買下彌迦的身體,而他剛好又是製藥代理業者。

「透過藥物精製系統做出來的。」

彌迦輕描淡寫地說道。我實在不認為她是說謊或是在吹噓。希安也雙手搭在彌迦肩上,像要補強我心中的確定般說道:

「彌迦有能耐用藥物精製系統殺光這鎮上所有人,一個不剩。要調配出這樣的藥,根本就不是什麼難事。」

彌迦沒轉頭望向身後的希安,只以手指輕輕覆蓋希安的左手。

希安就像彌迦的跟班。雖然她覺得這世界不大對勁,感到無處容身,和我們倆一樣,但她卻最膽小,只要別人說話大聲,便會乖乖順從。膽小鬼。

「我決定自殺。希安、敦,妳們呢?」

我朝彌迦掌中的白色藥錠凝望半晌。

這顆小圓球,能將我們理應攝取的營養完全阻絕在外。看在外人眼裡,我們三餐正常,但其實我們一直在絕食,一步步走向死亡。長大成人後,體內的WatchMe一發現營養不足,便會通報健康顧問的伺服器,大呼小叫一番,生府馬上便會派救護車前來。

如果只能趁長大成人前做,那就只有現在了。

沒錯,只能趁現在。只有趁我遇見御冷彌迦這位天才的當下。

一旦錯過這次機會,我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辦到。

「我也要。」

我不知凝視藥錠了多久,當我回過神來時,這句話已說出口。希安雖然顯得惴惴不安,但同樣也點頭表示同意。這時教室內已空無一人。我們三人各自拿起一顆藥錠放入口中,嚥下肚裡。

 

當然了,我最後沒死。

 

 

故事後續請見木馬文化出版

《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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