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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Julia Janeta

 

一個人去戰鬥
我有一位朋友叫清越,是一位女漢子。「女漢子」三個字不單是對其潑辣品性的褒獎,也是對其體重超過六十公斤的致意。體重過標的女性沒有前途;可我們都認為,清越此女很有前途,因為她是孕婦。而清越對自己的光輝前途也非常篤定,她的篤定來源於她親愛的另一半狐狸先生。

對於狐狸先生,清越是這樣說的:「將來他帶孩子肯定比我多。」並開始歷數他的諸多優點:有耐心,有愛心,有責任心,喜歡孩子,等等。我完全能理解清越,誰沒在大著肚子時設想過甜蜜完美的產後盛況呢?任勞任怨的丈夫將孩子貼在其裸胸上則是盛況的完美核心。但事實是,因為隔著微信她沒辦法看見我一翻沖天的大白眼——我早就對各種育兒廣告裡的完美父親萬念俱灰了。而其餘媽媽則明火執仗地呵呵道:坐——等——吐——槽。

事實上,產後三個月大約是每個女人的煉獄,廣告裡長髮飄逸、腰圍依然六十公分的產婦都是化過妝的女演員好不好?真正的產婦,不但要兼顧自身恢復和照顧嬰兒,更要命的是要協調各種關係。保姆、婆家和娘家的三角關係已經讓人怒火中燒,丈夫此時的豬頭行徑,因為完全在意料之外,更讓人有一拍兩散的衝動。

在我家,戰爭的導火線是副食品的添加。我儘量簡潔地敘述這一地雞毛的情節。眾所周知,我國的老人家對副食品添加有神一樣的理解,她們堅信出了月子孩子就能吃羊肉。我數次查閱育兒新知識,告訴她根據聯合國最新的餵養標準,前六個月是純奶期,不建議添加任何副食品。但多次科普的唯一結果,就是老人家認為聯合國是一個多嘴而無知的娘們兒,不了解中國孩子的成長環境。

於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副食品添加大戰就此拉開帷幕。一家人聊天討論是否需要添加副食品。老人家認為她當年孩子滿月了就開始吃飯,今天一樣生龍活虎。我則又搬出了偉大的聯合國,堅持要等到六個月。而我那神一樣的丈夫思忖半日,說:「要不一人讓一步,四個月開始吧。」滿四個月第一天,老人家彷彿猛虎出閘似的準備大幹一場,雖然熱情很感人,但接下來的舉動還是嚇著我了,因為她要——嚼!飯!喂!孩!子!我頓感眼前發黑嗓子眼兒發甜,而我那大神一般的丈夫又思忖半日,說:「其實大人咀嚼產生的唾液還有助於小孩子消化吧。」

有那麼一兩秒,我覺得我好想抄起手邊的菸灰缸朝他猛擊下去,他額角流著黑血倒在我腳下。可恍惚過後他忽閃著兩隻智商七十以下的眼睛還在講關於唾液的真理。我立刻就清醒了。我清醒地回到屋裡,清醒地打開電腦,清醒地調出頁面果斷下單。過一會兒他跳進屋大喝說:「為什麼有消費通知?我們的錢又不是彈弓打來的,你鬧夠了沒有?」

此時,我非常想冷靜下來,非常想跟他科普,說副食品添加光靠熱情的牙齒是不行的,需要有果汁、米糊、菜泥、肉泥和基本衛生。不用副食品料理機會非常辛苦,首先你的蘋果泥就刮不下來(不要跟我說蒸花牛蘋果謝謝),雖說有果汁機,但孩子胃口小,你也不能只打一瓣,更兼我月子裡落下腕管炎,十根手指全部都硬了,舉筷子都困難,所以一台副食品料理機非常有必要。但這些話我都沒說出口,因為他的眼神非常恍惚,全是「你不尊重我」的憤懣。我餘光掃過桌上有只花瓶非常適合殺妻,一邊默默把花瓶收走,一邊鎮定地胡言亂語。但其實我心裡有一百萬個聲音在說:「離婚吧,蘇美醬!」

老人家的牙口沒有派上用場,失落了半個月,但在見識了副食品料理機的方便之後,一顆玻璃心似乎也有癒合的跡象。只有我那神一樣的丈夫依然不在狀態,他認為吃飯是人類的本能,不明白為什麼家裡的兩個女人和其他的一群女人在小題大做些什麼。我也終於明白了,想要不失望,就要降低心理預期,就當這個孩子是我自己生好帶著嫁過來的。不如此,一切不平氣就不會煙消雲散。而當初那個廣告裡承諾我的有著八塊腹肌的、滿臉慈愛的孩子爸,從來就不曾駕著七色的雲彩來接我。

生活給我的,是一個不肯從線上遊戲和NBA球賽前挪動屁股,去把一切就緒的衣服晾到晾衣架上去、把小碗小勺順手洗乾淨、把奶瓶奶嘴洗好晾乾放進消毒鍋裡去的孩子爸。夜晚的酒局,周末的郊遊,平日的常規科目喝茶上網泡澡發呆,我看不出來他的生活有任何變化。而作為媽媽,連《宅男行不行》(The Big Bang Theory)這樣每集十九分鐘的短劇我都得切開來分四五次才能看完(悔恨自己英文不好好學,否則不用看字幕,用聽的也聽完了)。

當然,副食品料理機的故事我沒有對清越說。這好比對秀恩愛的小情侶大談離婚時如何搶財產,對因為愛情和星座而百般糾結的文藝少女說「少女們,你們別鬧了」一樣,都是很不禮貌的事。我是一個讀書人,我很講禮貌,所以我對著親愛的大肚子美女清越翻了兩百多個白眼,算作無言的評論。而真正的評論是:與其滿心期待地設想如何夫賢子孝,婆婆既能幫助你帶孩子,又不和你住一起給你添堵——這種萬事如意的夢閉著眼睛做一下就行,睜開眼睛就別繼續撒嬌了——不如吃好喝好,豐富錢包,豐富體力,豐富經驗,豐富育兒知識,豐富堅忍的品格,時刻提醒自己:有幫助是恩賜;沒有,是本分。作為媽媽,你天生就該一個人去戰鬥。



有一種孤獨
那是下午吧,該吃晚飯的下午。我在廚房做菜,炒茼蒿。廚房朝北,有一扇與牆等寬的窗戶,窗外是整齊的對面樓上的南窗。根據對面南窗上反射的餘暉可以確定,太陽此時正在看不見的地方往下掉。鍋裡炒著茼蒿,綠色的,在鍋裡的油裡滾著,被我手裡的炒勺翻攪以確保自身得到全方位的煎炸。春天新下市的茼蒿綁成很大一捆,整捆賣比拆開賣便宜五毛錢。鍋裡被炒著的是第一半,另外一半在置物架的塑膠袋裡擱著,被鬆開又勒緊的草梗繼續勒住更小的一捆。

我噹噹地炒菜,具體說是翻動那些茼蒿,它們看上去好像永遠不會熟似的,所以我要一直這麼炒下去。廚房的門是一扇玻璃推拉門,毛玻璃,我看見兒子的影子映在玻璃上,他啪啪拍著門想要進來,見沒有得到許可就啪啪地爬走了。

抽油煙機轟轟作響,而後我感到非常孤獨,非常、非常、非常孤獨。然後我繼續炒菜,準確地放了鹽,放了調料,看了看火候,差不多了,關火,出鍋,感覺味道很不錯。下一個菜是蘑菇。我看著蘑菇。感到非常孤獨。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孤獨很難描述,甚至「孤獨」二字都不足以描述它。那些形容詞因為相貌模糊而一度遭到我的摒棄:說孤獨的時候,我們到底在說什麼?

我只能說它不是什麼。它不是需要抱著兒子,好感受這世界對於你的意義或回饋;不是丈夫溫存體貼,用男女之情標示出你的價值感和安全感;不是在手機上翻來覆去找一個丈夫之外的男人訴說衷腸,脫離開這尋常柴米;也不是打電話給閨蜜吐槽最近的瑣事,在另一種親密關係裡豐富你的價值。不是,都不是。它不需要任何人,父母,兒子,丈夫,曖昧的異性,可信任的同性,或者由於匿名因此可以提供徹底安全感的陌生人。全都不是。它不是孤單需要陪伴,不是疲憊需要休息,不是厭倦需要調劑,不是情緒需要發洩。它什麼也不需要,誰也不需要。甚至連我自己都不需要。它已經乾燥到連場景、意象、氣氛、描述都全部排斥,就在我的身體裡寫下大大的兩個漢字:孤、獨。它就那麼「存在」著。筆畫清晰,結構分明。沒有反復敲打的修辭來加強其效果,沒有聲音、光線、影像或其他什麼東西來烘雲托月,什麼都沒有,就是乾燥的兩個字,撐在我身體裡面,好像是胃部,或者更靠下。

辨識情緒,處理情緒,這是成年人所應具備的基本能力。我在第一時間清楚知道它叫孤獨。但我完全不想處理它。我沒有關上火出去抱一抱兒子,沒有抓住微信上的誰隨便聊幾句,沒有立刻掉轉注意力去關心正在下鍋的蘑菇。而是就那麼感受著這兩個字,外形、質地、重量,和撲面而來的溺水的感覺。就在這種狀態下,手裡的刀、砧板、熱油、抽油煙機的轟鳴,一切都像往常一樣正常。我感覺我可以隨時哭出來,從胸口擠壓出來的呼吸每一次都有可能伴隨著失控的乾嚎。可是又沒有,我並不想哭。我不痛苦,也不感到特別不適。它不是一種讓人無法承受的窘迫值得讓人為之歇斯底里。它是冷靜的,不,是乾燥的。乾燥得不像一個形容詞,而是一個名字。就那麼在那兒。我既不需要幹點什麼,也不需要不幹什麼。

荷爾蒙失調的時候我曾經像好萊塢電影裡那樣,躲在浴室裡不出來。我的浴室有一扇狹長的西窗,日暮時分看得到遠處的落日和黝黑的山影。我曾經坐在馬桶上,關著門,認真地發呆,覺得溫暖又安寧。而站起身打開門,門外就是尿布奶瓶婆婆媽媽和無數齒輪,這齒輪被慣性帶動,一圈一圈地量完一天又一天。我還坐在馬桶上原因不明地痛哭失聲,為了具體的事情和不具體的事情,或者完全不為什麼事情。同時知道自己這是荷爾蒙或者其他激素出了問題,不必擔心,過一段時間,等身體機能調適到位就會一切正常了。

而現在,我不需要躲避任何事情,我手裡還掂著炒鍋,還在抽油煙機轟鳴中做晚飯。我不需要躲到任何地方去。沒有什麼東西擋在我和我自己之間。這一刻,我清楚地感覺我自己是一個人。不是誰的媽媽、誰的妻子、誰的女兒或誰的鄰居和同事,我就是我自己。我的身高體重形狀,我的胸廓盛滿擁擠的內臟。這清楚的認識伴隨而來的強烈孤獨,或者是因為強烈孤獨而感受到自己是一個人,這其中的邏輯關係不存在,也不重要。這是多麼受虐狂的方式:強烈的孤獨讓人感受到自己是個人。

他們都是騙你的。一個孩子不會改變你的任何事。是的,他會改變你的作息、習慣、知識面和詞彙庫,會改變你的體型、樣貌、行為方式和思維方式,甚至會改變你的人際關係、職業前景或是命運。但上述這些東西捏合在一起,卻依然並不是你。你是超越在這之外的,唯有在絕對的孤獨中才能定義的那個人。那些指望通過孩子改變自己的女人們,狂心早歇吧;那些恐懼孩子會改變自己的女人們,也不必煽情太過戲碼太重。孩子不是你,甚至不是你的,基因和相貌分享自你並不代表他就是你的。他的命運不是給你帶來陪伴,不是毫無條件地愛你或被你愛,不是維繫你的主流生活軌跡,不是給你希望,而是開始他自己的生命之旅。這裡面你的戲分並不多,而且會越來越少。這是一種大自由,想一想,這真有一種煽情的意味,又或者他只是被迫投生人世,忍受多年「人」的生涯。

有了孩子,我依然是孤獨的。這讓我措手不及。在日子被他分割又填滿之後,我曾片刻有一種溫情的錯覺,即孤獨人世有人做伴。但並不是這樣。尋求被人理解、有人做伴的人生依然是一種恥辱。我的路上只有我一個人。這是對的。本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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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女青年這種病,生個孩子就好了9789869333603.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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