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文學獎的十四位終身評委,一年一度地,定時定量地,向我們推薦一位上榜明星。某些時候,他們也挑中了一些真正的不朽者。但根本的,他們的工作只是挑選獲獎者。經典不是這樣子選舉出來的,經典的篩選要複雜得多。
經過無數雙眼睛無數雙手的撥弄,經過漫長的時光的打量,被挑揀出來的,才是經典。並且被更多的手眼撫摩,綿延更長的時間。
經典不朽如紀念碑。
紀念碑讓我們望而生畏。這真是悖論。前代的人們挑經典出來,是要我們熱愛而不是冷落它們,靠近它們而不是敬而遠之。一個手腳冰涼戰戰兢兢誠惶誠恐的追求者永遠得不到他所愛的。所以經典要躺著讀。想怎樣讀就怎樣讀,讀進去了再生敬愛之心,讀不進去,且放一放再說。對待中國經典,尤其需要這種滿不在乎。它們被供奉得太久了,滿是香熏火燎之跡,非有一些破門而入的放肆,和拍拍打打的隨便,才可以讀出意思讀出興致來。
雖然招呼這樣的讀法,我本人也並不能時時貫徹執行,所以手底下碼(寫)出的這些文字,有些就比較地疙裏疙瘩。好在,我是一個一點點主義者,如某讀者讀了本書,對其中議論的人和作品,有一點點瞭解,發生一點點興趣,我就功德圓滿了。
依照策劃者的想法,這書是要有一些導讀的意思。這首先是要求介紹。所以但凡能夠找到有趣的材料,我就撮要地多交代幾句。其次是要求評點,那麼,但凡能夠翻出個人意見,我就自以為是地議論議論。就這樣作出一本小冊子出來。如果不令人滿意,那不是因為我的個人意見多了,一定是我的意見太少了。經典隨便看,今天歸我看。我看出好來了,那是經典的成績;我看不出好,那是我的不是,連帶著這書的讀者也不是了。這其中,有寫得好的部分,有寫得不好的部分。好的,是因為我先行把自己的意見整理清楚了,才動手寫的,所以好。不好的,是因為汲汲地去交代,我自己還「醬」著呢,所以不
好。
以上是謙虛的大實話,以下是不謙虛的大實話。導讀一類書,應該是學者、至少也是老師們做的事。這兩行,我都未曾做過。但書,亂七八糟地,確是讀了不少。思想立場上便一貫地站在讀者這條線上,所以不會也不想寫高頭講章。說得出的,才寫得出。好讀,是這書的特色。對讀者,這是個好消息。此其一。
讀者盡可以躺著讀,讀經典之前先讀這書。我卻是彎腰屈背,老老實實坐著寫的,而且是把自己關在監獄式的孤居房子裏,將書本子堆得滿坑滿谷,昏天黑地一往情深地寫它出來的。對我,是無愧的。對讀者,這也是個好消息罷。此其二。
書中每一個單獨的題目都是大題小做,但整合全書,卻有一部小文學史的規模,從《詩經》到《圍城》,跨度有三千年。這是我的一點得意。此其三。
不過,全書寫完了,我才覺得自己有了寫它的準備,就如每一單篇寫完,我才覺得有資格談論它。總之,下一回,我會寫得更好一些,如果有許多讀者搶先來讀它,我便有下一回了——再版的機會。
漂泊者
杜甫
比較起來,李白是個粗人,杜甫是個細人。杜甫當然亦有大眼光大筆墨,卻又能在細小處格外留意。
天寶三年暨公元七四四年的春天,李白被「賜金放還」,離開中央政府,告別了京都長安,沿著商州大道東行,在洛陽與杜甫相識,又共同暢遊於梁、宋一帶,把酒論文,追鷹逐兔,登高懷古。同游的還有高適。
次年,七四五年的秋天,李白與杜甫在山東魯郡(今兗州)分手,此後再未見面。
是年,杜甫三十三歲,李白則長杜十一歲。杜甫還是一位人在路上的雄心勃勃的青年,李白則已是一位嘯傲朝野名滿天下的大師。
這一段激情飛揚的日子,在杜甫的心中灼下的印跡更深刻更難忘。杜甫平生以李白為題的詩作有十二首之多,而且多是用情頗深的動人之作。
李白亦有兩首寄贈杜甫的詩,卻平泛而已。
兩人都有打油對方的句子。杜甫寫李白:「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李白寫杜甫:「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
雖然玩笑調侃,但所漫畫都能傳神。杜甫活畫出一個詩酒奔放、浪跡山川的李白,李白也活畫出一個苦吟用功的杜甫。
杜甫確是有詩以來第一個格外用力作詩的人。他自己也承認:「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喜歡「新詩改罷自長吟」,而且「晚節漸於詩律細」。
這種認真,似乎與奔放的天才有了一個等級的差異,但杜甫卻因此創造了絕不遜於李白的文學成就,同樣代表著唐文學的巔峰。
中國詩史少了一個李白,可能聲色大減,不免寂寞,但少了杜甫,恐怕詩史就無從寫下去了。因為是杜甫,以其風格,創造了一種典範,影響著無數後來者,集前人之大成,開後人之大路。李白天才縱溢,後人要學也無從下手。杜甫創造了成熟的範式,於是仿者蜂起。
杜甫的詩作,在他身前甚至身後的相當一段時間,並不為詩界推崇和熱衷。他的聲名當時僅著於他的政治發言,即任左拾遺時上疏申救他早年的布衣朋友當時的宰相房琯,以至觸怒肅宗。杜甫的詩名鵲起,要到元稹為其作墓誌銘,再到白居易的舉為榜樣,到韓愈的「李杜文章在,光芒萬丈長」,才日益受到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