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FII-frenchitalianalps-walking  

很久很久以後我還會記得他說的那句話。我們在義大利阿爾卑斯山區爬一條陡峭的山路。當時的馬提歐比起我有一個超過半世紀的優勢:他已經年過七十五。他身形瘦削如竹竿,大大的手非常粗糙,臉部凹陷,而他總是挺直著身子。他走路時雙手抱胸,好比我們在天氣寒冷時所做的動作,他穿的是一條米色帆布褲。

 

他教會我走路。方才我不是還說:走路不是學習來的, 至少在走路本身這件事上, 我們不需要技術, 不講求抵達與否,不在乎該這樣做或那樣做,重新邁開步履,重覆同樣動作,集中精神,這就對了。走路嘛,大家都知道怎麼做。一隻腳挪到另一隻腳前面,量出適當跨距,踏出適當韻律,就這麼走到某個地方,不管那是哪裡。只要一直重新踏出步伐就行。

 

一隻腳挪到另一隻腳前面。

 

可是當我說學習,我的意思是學到一句話。我們在一條陡峭的上坡路上走了好幾分鐘,忽然後方出現某種壓力。一群熱鬧的年輕小伙子想快步前進,他們想超過我們,腳在地上踏得有點猛,刻意讓我們感覺到他們的急促步伐。於是我們往路邊靠,讓這個喧鬧、匆忙的隊伍通過,他們則報以自豪的微笑。馬提歐看著他們的背影說:怎麼,他們走這麼快,難不成是害怕到不了?」

 

這裡頭的教訓是,恰當的才是人在走路時真正的自信表徵。不過我想談的是一種走路者的慢,它並非的絕對相反。這裡的慢首先是一種步伐上的極度規律和均勻。當一名走路者達到這個境界,我們幾乎可以說他是在滑行,或者,應該說他的雙腿在旋轉,在空氣中描繪出圓圈。不上道的走路者可能有時走得快,忽然加速,而後又放慢腳步。他的動作斷斷續續,他的雙腿勾勒著破碎混亂的角度。他的快速來自猛然加速,接著隨之而來的是喘不過氣。他刻意做出斗大的動作,每一次都是有意識的決定,讓身體承受往前推拉的力量。臉頰泛紅,汗水淋漓。所謂慢,是這種快的相反。

 

來到山頂,我們又碰上那群運動員,他們坐在那裡興致高昂地為自己評分,做出一些不可思議的計算。他們之所以走那樣快,是為了創下時間。創下時間真奇怪的講法。我們在山頂逗留片刻,欣賞四周風景,那群年輕人繼續長篇大論地評論他們的戰果、滔滔不絕地做各種比較,而我們慢慢地離開。

 

速度帶來一種假象,讓人以為它能讓人爭取時間。單純的計算乍看之下相當合理:做同一件事花三小時而非兩小時,這樣就省下一個小時。然而,這種計算卻是抽象理論:我們必須假定一天中的每一個小時都是時鐘上的機械小時,具有絕對相等性。

 

可是匆忙與速度會加快時間的腳步,使它走得更快,緊張匆忙的兩小時使一天時間縮短了。每一個片刻經過分割、填爆,都被撕裂了,我們在一個小時中堆積出山一樣高的事物。

 

慢慢走路的日子更加悠長:它讓人活得更長久,因為每一分鐘、每一秒鐘都得到了呼吸、深化的機會,而不是被塞到接縫被撐開。匆忙就是同時火速進行好幾件事。這件做著又做那件,然後另一件事又來報到。人在匆忙的時候,時間擁擠到爆裂,彷彿一個被各種物品塞得雜亂無章的抽屜。

 

所謂慢,就是完美地貼合時間,直到分分秒秒宛如沙漏低流,像小雨般滴滴答答地敲打在石頭上。這種時間的延展深化了空間。這是走路的奧妙之一,用一種慢慢靠近風景的方式,使風景逐漸顯得熟悉。有點像是細水長流,或說君子之交淡如水。於是,我們一整天凝視著一座山的形體,在各種不同光線中捉摸它,看它逐漸展現清晰的輪廓與稜角。搭火車或開車時,我們看見一座山朝我們而來。又快又準的眼睛以為自己懂了一切,掌握到一切。走路時,周遭的一切沒有什麼在真正移動,而是某種萬物的存在逐漸駐居在走路者的身體中。走路時,我們不是在朝什麼東西接近,而是遠處事物益發堅決地蔓延在我們體內。

 

風景是一盒滋味、色彩與氣味,等著走路者的身體浸潤在其中。

 

摘自走路,也是一種哲學

(八旗)0UCR0004走路,也是ㄧ種哲學300dpi立體書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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