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緻、幽默且充滿情感的植物微觀自然書寫
花園和實驗室中珍奇植物的自然史
《植物的性、愛與生死的祕密》
本書源於一場謀殺,而我是兇手。
那不是我第一次謀殺,不過可望是我最後一次。既然謀殺不是我的原意(其實恰恰相反),我想我只能被控過失殺人,甚至只是刑事過失。不過我仍然深感內疚。我只能以無知為罪行辯解,聲稱這起死亡會改變我的生命(當然也會改變受害者的生命)。既然你拿著這本書,那麼這場悲劇或許還能拯救幾條我無緣認識的生命。
本案中的死者是我家的十二歲客人,不對,應該說是定居於此的住民。她身高一米五,是個漂亮優雅的尤物,我家人特別鍾愛她。如果她待在自己的家鄉,她的廣東名字會叫金桔。不過,既然我們目前住在華盛頓特區郊外,所以她對我們而言是金橘。她住在鈷藍色的盆子裡,夏天住在室外我們的露臺上,晚秋、冬天到春天就待在我們房子邊的一間小溫室裡。我忍不住覺得她的死確實該稱為謀殺,而這場謀殺是我下的手。我在溫室裡,用大剪子殺了她。
事實是這樣的。我把這株金橘樹買回家時,她三歲,是附近苗圃來的移民。她身形修長,枝幹優雅,一身深綠的卵形葉片向上伸,並微微向外開展,彷彿葉片的重量稍稍超過她年輕身形所能負擔。她在下一個春天開花了,綻放出潔白芬芳的小花。過了一週左右,花落了,露出基部深綠色的珠子。這些珠子逐漸膨脹,最後成熟,形成大顆葡萄般的金橘色果實。摘下果實一口吃下,果肉微苦,正好搭配果皮細緻的甜味。金橘果實甚至深受我們小獵犬喜愛,凡落到地上的果實都被牠吃掉了。
這棵樹在五年內,每年都長高十幾二十公分,枝幹不斷分枝,一路長出濃密釉亮的樹冠。不過,她到了九歲那年便停止生長。我其實鬆了一口氣,因為冬天的溫室在搬進柳橙、檸檬、無花果、咖啡樹、月桂樹、枇杷樹、香蕉樹和一堆盆栽之後,已經客滿了。然而,她在下一個冬季卻開始衰弱。她枝幹下方的葉子轉黃,一一發出細碎的窸窣聲落在石地上。到了早春,我再度把她挪到戶外之時,她光禿纖瘦的手臂伸向天空,僅在尖端才有葉子,彷彿她一絲不掛,只戴著綠手套。是澆水的問題嗎?我是懶散的園丁,所以我澆水時盡量認真一點。她餓著了嗎?我在她的土壤撒上粒狀肥料。我替她換了大一點的盆子。
全部無效。我向泰德尋求靈感,他是我丈夫,也是比我成功的園藝家。我們家的工作一向有嚴密的任務分配:我照顧室內植物,泰德照顧室外植物。幾年前,他把一株紫薇種在客廳的一扇窗戶外,每逢早春紫薇長出新葉之前,他便把幾根枝幹修整到窗檯的高度。大約在同時,他把我們車道兩旁的紅艷玫瑰樹籬大刀闊斧地修剪,削整為六十公分高的殘株。說來神奇(我覺得啦),幾週之後所有植物都冒了新葉。五月中,我們有紅花盛開的玫瑰樹叢。七月時,紫薇樹的洋紅花朵綴滿窗前,恰供我們欣賞。這事似乎有我可以學習的地方。我撈出大剪子,把我的金橘徹底修整一翻──是真的很徹底。接著我把她移到屋外曬太陽,然後等待。
結果,她樹枝轉為褐色並且變脆。我殺了她。
為什麼?為什麼她死了,紫薇卻欣欣向榮?我這才想到,我碰上了紫薇和金橘樹之間的某些生物學上的基本差異,但我完全不曉得那是什麼。
這失敗讓我想起當地的其他植物學謎團。住在路那頭的一些朋友有棵美麗的山核桃。一次建設工程中,他們在院子裡加了厚厚一層土,並且小心翼翼地圍著樹幹,那棵樹卻死了。為什麼?為什麼我們草坪上翠綠的羊茅草一定會被散亂粗硬的馬唐草取代?為什麼盆栽在園藝中心能培養得那麼美麗又充滿活力,但當它們擺放在我們家中,就算我如剛孵出雛鳥的母鳥百般溺愛又細心照料,這些盆栽不出數週便顯得無精打采?最緊急的是,我有兩株跟樹一樣高的巨朱蕉,就是辦公室和商場隨處可見的那些誰都種得活的觀葉植物,它們的根已經穿出了花盆的排水孔,現在繞在水盤裡。我能修剪這些醜陋的露宿者但保證植物生命安全無虞嗎?我知道照顧室內植物的基本規則:倒光水盤裡的水、等土壤表面兩公分處都乾了再澆水、在春天施肥。但我發現對於根、莖、葉和花怎麼運作,是什麼物理和化學的程序讓它們運作,了解得太少。換句括說,我對植物的生理學幾乎一無所知。
我怎麼可能知道得那麼少?我的藉口是:我住在郊區,我家的院子和地毯的剩布差不多大。是啊,我住的地方,橡樹會掉橡實,水仙會開花,草(或是雜草)會生長。但這裡的植被只是地景的一小部分,大部分還是由房屋、街道和車子等人工景物所占據。在我著手室內園藝之前,每當我想到植物,只會想到要吃哪種。
另一個藉口是:我讀人文學科出身,大學和研究所時完全沒修過半堂科學方面的課。我高中的自然課學得太不專心(那時我一心想當詩人),所以甚至沒有能力上大學程度的基礎生物學課程。我一直很後悔當時學業上的選擇,這些年來我學的物理和化學知識,已足以替青少年撰寫發明與材料方面的科學和歷史。但我對植物的科學卻幾乎仍一無所知。我還有個藉口:當時高中的生物教科書通常只花費一、兩章的篇幅在講植物(現在也一樣),而且主要是為後面應該更有趣的動物學主題暖場。
我腦中確實依稀迴響著一些植物學知識,彷彿當年那些流行歌印象模糊的歌詞。我記得「木質部」和「韌皮部」這些詞,因為這些詞常常是填字遊戲的答案。我甚至知道這兩者都是植物中有輸導作用的管子,用來輸送水分和……和……呃,別的東西。「雌蕊」和「雄蕊」是花朵裡雄性和雌性的器官,不過哪個是哪個我已經忘了。我知道[光合作用]會分汲取空氣裡的二氧化碳,同時產生氧氣。但這種轉變是怎麼發生的,我說不上來。米勒老師在九年級生物課解釋這個過程的時候,我一定在做白日夢。
步入中年之後,我開始照料一批室內植物,當時我是在園藝書和吊牌上尋求我需要的實用建議。以這種方式進行園藝工作還算成功,不過我也說了,金橘遠遠算不上我第一次失敗。我這才想到,問題有部分一定是出在盲目地聽從指示(或是按我錯誤的類比方式行動)卻不了解植物的科學。或許當我了解到金橘的生理機制和紫薇有什麼不同,便能避免再次犯下謀殺的罪行。我開始自我教育,希望可以成為更成功(至少沒那麼致命)的園藝家。
***
我開始在馬里蘭大學的圖書館查看植物學和植物生理學的教科書,並且用功閱讀。但我沒什麼進展,實在懊惱。有太多資訊,太多細節了。有些和我身為園藝家的興趣相關,有些非常令我著迷卻毫不相干,還有太多令人費解的資訊。植物學感覺好像長滿荊棘的陡崖,而我則企圖垂直攀岩而上,一舉攻頂。但我需要的是繞到山的另一面,找到平緩的坡爬向山頂。希望沿途有些好玩的植物,並且不時出現有趣的歷史地標,偶爾還可獲得寬廣的視角讓我向下俯視。或許在我漫步前進時,還會遇到一些同路的健行者和我聊聊。
我認為我的理想中的繽紛道路,是早年那些探索者發現植物生命基礎知識的故事。我會回到最初,依循著他們的腳步和見識,回顧他們了解植物運作的過程。我尋找植物生理學的歷史,卻幾乎一無所獲(植物分類學史就是另一番光景了)。現代唯一的編年史是《植物學史:植物學從古至今的發展》,由倫敦大學的莫頓教授為他的植物系學生所作。這本書很棒,但是絕非我想像中那種的悠閒漫步的風格。讀這本書必須具備植物學的基礎,而教授對故事裡的人類層面沒什麼興趣。如果他是園藝家,他的興趣還真令人摸不著頭緒。不過他的書仍然讓我覺得,我要走的是歷史這條路。
原來,在植物的世界中,這些早期的探索者是一群形形色色、古怪又受到不當忽略的傢伙。這些男人(這是十七世紀末和十八世紀的事,所以他們全都是男性)包括一個憂鬱的義大利解剖學家、一個變節的法國外科醫生、一個患有口吃的英國牧師、一個執迷的德國教師,以及達爾文,他在生命的最後二十年,把大部分心力貢獻給了植物學。
他們固然無畏,但他們發掘植物學基礎知識的時間,卻比其他科學晚。公元一六七○年,沒人知道植物的莖裡面有什麼,更無人得知水是如何送上樹幹,或是植物吃什麼長大。相較之下,當時的解剖學家維薩里已經發表對人類骨格、肌肉組織和許多內臟的精確描述;哈維揭露了人類基本的循環系統;巴托林則發現了人類的淋巴系統。物理學的發展更是遠遠超前:克卜勒發展出可以解釋行星軌道的數學定律;伽利略解釋了地球如何繞著太陽公轉,還看到了木星的那些衛星;牛頓發明了微積分,發現萬有引力,還揭露出陽光其實是由光譜中所有顏色的光所組成;托里切利發明了水銀氣壓計,創造出人為的真空狀態;惠更斯則建造出擺鐘。然而,誰也不知道花有什麼功用。
植物學發展遲緩,情有可原。觀察青蛙,會看到牠吐出舌頭攫住蒼蠅,然後嘴巴叭答閉上。解剖動物,會看到喉嚨和食道,以及胃如何和小腸連接。拿大頭針碰碰青蛙的四頭肌,肌肉會收縮,帶動牠的腿。青蛙的心臟、肺、靜脈和動脈都很明顯,只不過彼此如何連動沒那麼一目了然。但看著一棵樹、一株牽牛花或一片草葉,你完全無法了解它們怎麼運作。植物沒有嘴,即使會吃東西,的食物也看不見。植物不會產生排泄物,剖開它們也不會比較明白──它們沒有胃、沒有心臟、沒有消化系統也沒有肌肉,頂多只能發現內部有比較軟和比較硬的組織,而切口會流出清澈或乳狀的液體。至於生殖,看起來單株植物好像可以自己產生種子。蕨類的孢子極為細小,很容易讓人誤以為它們是無中生有。當然,更沒人能看得出植物能把陽光、空氣和水分轉變成莖、葉和花。
研究天體力學時,靠著測量和方程式便可得知真相,相較之下竟比了解一顆洋蔥還簡單。就連最植物最基本的問題都很難回答。沒有人懷疑彗星是不是某種飛在高空的鳥,但植物學家卻連植物的基本定義都搞不定。有些植物學家堅稱,植物不像動物,比較更像石頭。他們說,你們想想:敲下一塊鹽的結晶,這片碎片會長大;剪下植物的莖,這根插條會長成新的植物。然而人的腿切下之後卻不會長出新的人,而且人和結晶與植物不同,腿被截去之後常常還會死掉。不過,十七世紀末到十八世紀中葉這段歐洲的啟蒙時期,有些人開始用新的方式看待植物世界,不再是思考植物能不能吃,或者可能可以治好什麼病,而是回答一個新問題:植物是怎麼運作的?他們一點一滴揭開了植物解剖學和植物生理學令人驚奇的內涵。
這些令人驚奇的事,就展現在所有人的花園裡──而整個地球就是一個大花園──不過有些植物看在自然界愛好者眼裡,特別有趣。有些蕨類會吸收汙染土壤裡的砷,有的草可以長到四公尺半,適合作生質燃料,還有全黑的牽年花、一噸重的南瓜、會行光合作用的海蛞蝓,這些都是植物界的珍奇。即使是根、莖、葉和花的運作方式,也很有啟發性。陸地植物演化了超過四億年,幾乎是哺乳類兩倍的時間,它們的生存策略之多樣,十分驚人。植物雖然不能移動,也沒有肌肉組織,卻發展出取得食物、在自體中運送水分和養分以及生殖的優雅辦法。幸好它們成功了:我們的食物完全仰賴植物來供應,不只直接食用植物,也食用草食性動物。我們呼吸的氧氣也是由植物、光合藻類和光合細菌所製造。
植物及其海中的先祖總是影響著全球氣候,而在接下來幾世紀的氣候變遷中,它們將會扮演關鍵角色。我撰寫本書食所調查的一些迷人植物,給了我希望。芒草那種生長快速的高大草本植物,是碳中和的生質燃料,免施肥,非入侵種植物,可以生長在貧瘠而無法耕作的土地。會行光合作用的藍綠藻是植物的老祖宗,可以利用基因改造讓它們產生乙醇,作為燃料。美國堪薩斯州土地研究中心的科學家正在嘗試把一年生作物變成多年生,每年春天可以從地下根系重新萌芽。表土侵蝕的問題在美國和世界各地都很嚴重,只要數百萬畝的土地不用連年耕作,就能減緩表土侵蝕,並且恢復土壤的生產力。加州大學河濱分校的研究者正在致力於解讀某種植物荷爾蒙的祕密,希望幫助作物在乾旱的逆境中存活。國際稻米研究所正努力發展出新品種的稻米,讓它們可以像我家後院欣欣向榮的該死雜草,進行相同的光合作用。
好啦,歡迎來到這個奇跡花園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作者 茹絲.卡辛吉 Ruth Kassin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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